西域贍披國有牧羊人,放羊時,發現少了一隻。直到太陽落山,那隻羊才慢悠悠地回來,但模樣、毛色及叫聲都發生了某種變化。其他羊都感到很奇怪,牧羊人更是驚訝。
轉天午後,那隻羊又鬼鬼祟祟地溜了。
牧羊人悄悄跟在後面。走了很長時間,來到一座大山前,四圍植物茂盛,那隻羊一側身,鑽進入一個藤蔓掩映的洞口。
牧羊人隨即也跟了進去。
剛入洞的時候,四周特別黑,牧羊人摸索著行了五六里,「豁然明朗,花木皆非人間所有」。再看那隻羊,正在不遠處吃草,草的樣子不可辨識。牧羊人東張西望,漫步閑逛,突然發現前面金光閃爍,芳香四溢。他快步上前,見是一棵果樹,結的果子呈黃金色。牧羊人摘下一枚,就在這時候,身邊驟然出現一頭怪物,面目猙獰,把果子奪去了。
牧羊人驚慌中返回地面。隨後幾天,他一直惦記著那奇異的果子,覺得吃後也許可成仙得道。過了兩天,牧羊人又順著原路進入那洞穴摘果子,情形跟上次一樣,剛摘下,那怪物就又出現了。這一次,牧羊人有了準備,奔跑中,一口把果子吞入腹中。隨後,讓他想像不到的事發生了:只見他身體暴長,雖然頭鑽出了洞穴,但巨大的軀幹卻塞在穴內……
顯然,這種果子具有使人身體急劇增長的功效。
沒人知道那隻不安分的羊是怎麼發現秘密洞穴的,也不知道守護果子的傢伙是何方神聖。
說起來,每個朝代都有自己喜歡的水果。魏晉時,李子最受歡迎。到唐朝,這種水果就失落了。除皇室姓李不可能再叫大家狂吃外(一如禁止食用鯉魚),還有一個重要原因,就是由於帝國盛大開放,中外交流頻繁,長安的貴族們又發現了一些更好吃的水果,比如,櫻桃、葡萄、石榴、荔枝……它們有的產於本土,有的則來自域外。
唐朝建立後,把持水果之王位置的一直是櫻桃,所謂「其木多陰,先百果熟,故古人多貴之」。櫻桃宴、品櫻會,各種以櫻桃為主題的聚會宴飲層出不窮。李家皇室專門在大內開闢了櫻桃園,向大臣們賜櫻桃成為皇家的慣例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種恩賜並非摘下來給大臣吃,而是叫大臣們站在櫻桃樹下,用嘴直接去含食枝上的櫻桃。有點意思了。
當時,有宦官叫齊日升,專門研究櫻桃的種植,「養櫻桃至五月中,皮皺如鴻柿不落,其味數倍,人不測其法」。也就是說,到了櫻桃該熟落的季節,仍能通過某種技術使之墜於枝頭,味道比一般的甜美很多倍。至於外地的櫻桃,則以東都洛陽的最佳。當時,詩人們更是以在詩句中嵌入「櫻桃」一詞為時尚。
但到了唐太宗貞觀九年(公元635年)冬天,這種情況陡然發生了變化。
這一年,唐朝發生了些大事:太上皇李淵去世了;西北作戰的唐軍,在李靖和侯君集的指揮下,擊滅了吐谷渾;朝廷按百姓財產的多少,把全國民眾分成九等。這些事情雖然都不小,但未必是貴族和大臣們最關心的。他們最關心的是:一種傳說已久的神秘水果,在這年冬天終於進入了長安。
十一月,來自中亞地區的康國使團抵達長安,向唐太宗李世民敬獻了一種水果,這就是在唐朝暴得大名的撒馬爾罕的金桃。
撒馬爾罕,康國都城,在今烏茲別克。當地氣候乾燥,養水果之甘甜。按描述,這種桃子成熟得非常晚,桃肉緊緊黏在桃核上。由於極其甘甜,容易被蟲蛀,所以生長過程中,須有術士持咒,最終才能「大如鵝卵,其色如金」,一如來自仙境。
千年後,一位美國漢學家遺憾地感慨道:「這種水果的滋味又到底如何,我們現在已經無從推測了。」為彌補這種遺憾,他把自己的學術名著取名為《撒馬爾罕的金桃》。這個人就是以研究唐朝舶來品著稱的謝弗。
對於撒馬爾罕的金桃,也有人提出疑問:桃子純熟後以紅為美,所謂金桃未必就是指金黃色的桃子,而是另有深意。在這種疑問下,一些人認為它是西域術士所煉的一種吃後可得永生的神秘水果。
貞觀九年的進獻轟動了整個宮廷,長安的大街小巷也紛紛傳言,說皇室得到了一種可以長生不老的仙果。
首次獻桃後,又過了兩年,康國使者再次穿越茫茫沙漠和戈壁來到長安。
這一次,除帶來金桃外,還敬獻了幾株樹苗。太宗皇帝大喜,通過下詔書的形式,令園藝師將樹苗種植在御園。多年後,晚唐詩僧齊已寫下這樣的詩句:「一聞歸闕下,幾番熟金桃。」(《寄朱拾遺》)
御園中雖種植了幾株,但在盛唐時代,皇家仍不時地派使者去撒馬爾罕收購金桃。直到「安史之亂」爆發後,西行求桃的行動才停止。大亂後,唐朝勢力退出西域。而種植在御園的金桃樹,也在叛軍攻入長安後奇異地枯死。此後,即使有金桃偶現長安,也是波斯、大食等國的商人順手帶來的,數量就更為稀少了。這期間,也有一些唐朝商人冒險前往撒馬爾罕尋求金桃和樹苗,但最後往往是死於非命。
謝弗曾在書中斷言,沒有記載和跡象表明撒馬爾罕的金桃曾傳播到長安御園以外的地方。按他的觀點,「安史之亂」後甚至更早,這種桃子就在唐朝消失了。但是,如果他讀過杜甫的一首詩的話,也許會轉變自己的看法。唐肅宗乾元二年(公元759年),杜甫遊歷秦州,在麥積山上一座幾乎廢棄的寺院里,神奇地發現一株金桃樹。在《山寺》一詩中,詩人這樣寫道:「野寺殘僧少,山園細路高。麝香眠石竹,鸚鵡啄金桃。亂水通人過,懸崖置屋牢。上方重閣晚,百里見秋毫。」
秦州即今日甘肅天水,是西域商人入長安必經之地。如果說有人在寺院食用撒馬爾罕的金桃且吐核成苗,甚至嫁接成樹,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呢?當然,一些固執的人認為,詩中所描述的金桃不過是麥積山上的野山桃而已。
與此同時,在太原,也出現過金桃的蛛絲馬跡。謝弗在《撒馬爾罕的金桃》中曾廣泛引用《酉陽雜俎》的內容,使自己的著作充滿一種魔幻的氣氛。但卻遺漏了一處:「太原有金桃,色深黃。」或許謝弗認為,太原的這種桃子,不可能跟撒馬爾罕有什麼聯繫。
可這位美國人忘記了一點:撒馬爾罕的金桃產自中亞的康國。康國國王是漢朝月氏人的後裔,該國大多數居民則是當地善於經商的粟特人。唐朝時,作為北都的太原(李淵起兵之地。唐以長安為京師,洛陽為東都,太原為北都),商業非常繁盛,聚集了大批粟特人。如果他們中的一些把金桃樹帶到了這裡,也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。
但隨著黃巢之亂的爆發,整個帝國陷入漫天的血光中,撒馬爾罕的金桃就真的徹底消失在晚唐的風沙中了。到宋朝,雖有筆記和詩句提到「金桃」,一些人甚至表示自己還親口品嘗過,但可以斷定所吃的不過是冒牌貨而已。比如楊萬里的《嘗桃》:「金桃兩飣照銀杯,一是栽花一買來。香味比嘗無兩樣,人情畢竟愛親栽。」
至於段成式,雖然提到一種神奇的桃子,但並非來自遙遠的撒馬爾罕,而是南方的瀟湘之地:「仙桃,出郴州蘇耽仙壇。有人至,心祈之輒落壇上,或至五六顆。形似石塊,赤黃色,破之,如有核三重。研飲之,愈眾疾,尤治邪氣。」這種內心祈求才落下的桃子,當然具有靈異的特質,而且最好的吃法是磨成桃汁。
又稱,唐時有人叫史論,在齊州為官,一次打獵迷路,進入一家寺院,聞到異香撲鼻,便問詢寺中僧人,後者取桃一隻,大如飯碗,味道極美,令人神清氣爽。史論問桃子來自何方,僧人最後如實道來,史論便拉那僧人一同採摘。二人越嶺涉河穿深澗,來到一個怪石嶙峋的地方,有桃樹數百株,枝條拖地,年代久遠。史論跟僧人各自大吃了一頓,前者還想帶走幾個,僧人說:「這裡也許是仙靈之境,不可過貪。我曾聽人說,昔日有人也來此摘桃,懷裡揣了五六個,最後迷失在這桃林而不得出。」
當然,也有人認為,撒馬爾罕的金桃其實並不神秘。因為桃子的原產地就是中國。撒馬爾罕的粟特人,只不過把柿子樹和桃樹嫁接在一起,結出的桃子也就帶有柿子的基因啦,所以味道甘美,色澤金黃,唐人視之為珍奇,少見多怪而已。